吐鲁番记忆
人的一生中,会有许多许多的各种各样的记忆。有的立时随风而逝;有的随着生活的变迁而淡去,有的则在生命的进程中刻骨铭心……。吐鲁番,我生命旅途中的驿站!
上篇 踏访高山草场之路
对高山草场的向往已经很久了。鄯善是一个牛羊养殖大县,但在县城见不到牛羊,大家都说在北天山的高山草场,那里终年有冰雪,水草丰美。对我这个没有到过草原更没有到过高山草场的内地人,自然而然深深吸引。机会终于来了。
这是公元二00三年八月十一日。受县委县政府的委托,我和辟展乡的几位领导前往距县城一百五十多公里的北天山高山草场,检查畜牧工作以及牧民防治非典工作情况。两辆车,辟展乡的同志先走。
我们出发时已经是上午十点多钟。真是炎暑逼人的八月!就象水洗过一样,天空是湛蓝湛蓝的,没有白云朵朵,也没有鸟儿飞翔。人行道上的白杨树没有往日的婆娑和窃窃私语,叶片儿象蓝色的蝴蝶紧紧地抱着树干,一副骄怯怯的模样。
离开县域沿312国道向东前进。这是新疆通往内地的一条公路干道,公路油黑铮亮,车流如织,平展地伸向天边。路两旁一排排高大的杨树,冬春遮挡着冷酷的寒风,夏秋抵避着滚滚的黄沙,象忠诚的卫士,守护着村庄,守护着农田,守护着人们安宁的生活。沿路几十公里,是油田那高高矗立的井架和舞动着铁臂的油井,别有一番蒸蒸日上的新景象。行驶三十多公里后到达七克台镇。在这里补充了一些馕、水和小吃后继续前进,很快就进入了戈壁滩。
七克台,这个泉眼里冒出金子的戈壁,很大,很大,一眼望不到边。它从北天山缓缓地延伸过来,似乎是数千万年雨水冲刷北天山的土石,层层堆集,叠压而逐渐形成的。没有山,没有河流,平平坦坦。地表布满了石片和粗粗的沙砾。这里气温依然很高,远处的地平线上,仿佛有波涛滚滚的湖水,其实那也是一种海市蜃楼,是荒原上常有的景象,虽然虚幻,但很美丽。
“戈壁”的意思是没有水和不长草的地方。但实际上,并不是所有的戈壁滩都不长草。在我们的眼前,时不时可以看到稀稀疏疏的骆驼刺,和其他叫不出名字的,戈壁滩上特有的耐旱植物,绽放出细细的红的蓝的白的花朵,给这荒漠平添了许多的生气。在环境如此艰苦恶劣的地方生存,而且它们的生命力是如此的强劲和旺盛,不由得对这些小草生出敬意来,这不正是维吾尔族的精神写照吗?
我们的车在似有似无的路上奔驰。车后扬起的尘雾可达十多米,还不时往车缝里钻,几十公里的戈壁滩没有走完,车内已经布上了一层淡黄色的灰土。在戈壁滩上行走,视野很开阔,沙土清净,空气清新,令人心旷神怡,胸中没有半点杂念,唯有“心中无一物,何处惹尘埃”的禅意。没有人类太多的干扰,确实是难得的一方净土。
汽车穿过戈壁后,在戈壁的边沿移动。从近至远,是绵延起伏的群山,红色的砂岩,像熊熊烈火,从西向东一路燃烧过来。远眺北天山,高耸云端的山峰银装素裹,婀娜多姿,与火焰山红色山峦交相辉映,分外明朗。
当车走了大约50公里左右,我们离开了戈壁滩,闯进了一条大山沟。沟的两边是由低到高、由馒头状的山头逐渐演变,上升为奇峰突兀的山峰。山被烈日和狂风反复雕琢,已没有植被,光秃秃的。但二百来米宽的沟底长满了葳蕤低矮的植物,草本、木本都有,郁郁葱葱,欣欣向荣。沟里的空气也是凉凉的,大漠的暑气在这里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在我们体会凉爽的快意时,司机艾尼瓦尔大声喊了起来“快看,快看,好多的呱呱鸡。”我们抬头一看,在前面不远的地方,一大群“呱呱鸡”由于汽车轰鸣声的惊吓,在灌木丛里窜动。司机童心大发,把车停下,跳下去追捉。“呱呱鸡”是当地人的叫法,应该是属于高地山鸡的一种。通身麻黑,重量大概在一公斤左右。它们善于奔走,只有情况危险,才能飞翔几米或十几米。司机徒手追起几十米后,眼见得“呱呱鸡”已经连跑带飞登上了陡峭的崖壁,只好悻悻地回到车上。 沟两边的山越来越高,也越来越险竣,即使用“刀砍斧劈,高耸入云”来形容也不为过。山沟越来越窄,路也越来越难走,全是高低不平的乱石滩,车只能沿着前面若隐若现的车辙前进。但依然有人在经过,有车在经过,有羊群牛群在经过。难怪先哲们说,人只要有意志,有向往,无论何等艰难险阻的路,一样能走过;无论如何的山重水复,一样能成为生命的乐园。河滩里湿湿的,没有明水,但草木茂盛。相隔不远,便有三二成群的骆驼、牛,间或夹杂着几匹马在草丛里或站或卧,悠悠然然,怡然自得。山崖上有羊群在流动,就象白云在山腰上飘过。山脚下不时出现用河滩石块垒砌起来的小石屋,艾尼瓦尔告诉我们,那是牧民冬天放牧住的“冬窝子”。在较平坦的山脚下,偶尔能看到小小的蒙古包,缕缕青烟在蒙古包上随风飘荡。这些蒙古包就象是山崖下面生长了一个大蘑菇,虽然谈不上美仑美奂,但就是能给人有山崖没有蒙古包不行,有蒙古包但不在山崖下不行,天然和人工混成一体的感觉。正是有了“冬窝子”、有了蒙古包,就有了袅袅的炊烟;这山、这沟,就有了生命,有了灵魂,就有了热瓦甫的琴声,也就有了维吾尔牧民富足惬意的生活,出了这道沟,翻过大坂,我们就进入了心仪已久的高山草场。
迢迢一路行来,经过了车水马龙的县城,人声鼎沸的集镇,无边无际的戈壁和山峰夹峙的大沟,没有名胜古迹,没有盛开的鲜花,甚至没有太多的人烟。只有阳光炎炎,热风阵阵,车辙条条。然而,这是维吾尔、哈萨克牧民世世代代放牧的路,子孙繁衍的路,他们祖祖辈辈追求幸福的路。
下篇:作客牧人家
就我们一台车不紧不慢地走着,山沟里弥漫着陌生和刺鼻的牛羊粪膻腥味儿。车轮下的路似乎有些松软,山坡上细细汩汩的泉水已经把地浸得润润的。转眼间,达坂已经被抛在车后,山沟沟已被平缓的绿茸茸的草地取代,空气中已经没有了那种膻味,只有一丝凉凉的风掠过面庞,甚至甜滋滋的。这里已经有了清清亮亮的小溪,在石头上跳跃、碰撞、回旋,欢快地在草丛中绕来绕去。或远或近的山坡上漫洒着白云一样的羊群,小羊羔在草地上有滋有味地啃着青草,看到我们这些陌生人经过时,只是抬起头来“咩咩”几句,打声招呼又照样忙着进餐。这时,一只黄毛膨松的狗突然从不远处的蒙古包后扑过来,围着我们的车大声嚷嚷,不太友好。同时还引发好几条狗全赶过来,一起向我们示威。汽车的轰鸣声、狗叫声,引起了一位维吾尔牧民的注意。他迅速策马过来,叽哩咕噜地和我们的司机讲了一通,然后挥挥手走了。司机告诉我,刚才那位牧民说,辟展乡的领导在前面三公里多的地方等候我们,于是我们继续前行。
车行10多分钟后,终于抵达了这次旅行的目的地——夏日牧场。
夏日牧场是一个很大的概念。如果能用数字表达,则是几百平方公里的区域。严格来讲,我们到达的地方是夏天牧场,牧民相对比较集中,牧场临时管理机构所在地。而牧场的管理者同样也是牧民。这里是北天山山脉的北坡。是典型意义的山。它充满了无语的圣洁,平缓处悠悠直达人间;高竣处巍巍耸入云宵。宛如一幅绣屏,层层叠叠,那么明白,那么细腻出现在你的面前,没有半点浮躁,半点羞色。以另一种生命的内涵,在莽莽苍苍的天际屹立,呼唤着一个个世纪,一个个轮回。
我们的车尚未停稳,先期到达的辟展乡的领导和几个牧民快步迎了上来,一双双粗大的手伸了过来,一句句维汉交杂的语言传递过来,一阵阵温馨的热烈之情充盈过来,簇拥着我们走进了牧场管理站。
这是一座简易土房。十多个平方,真的很小。在平平的山谷之中,黑黑黢黢,虽然显眼,但与洁白的雪山,绿绿的草地,涓涓的细流这样如诗如画的景致则不太相称。它的墙体是就地采集的石块磊成的,与山地紧紧地抱在一起;房顶的材料则是从150多公里的山下拉上来的,比较结实,经得起山风山雨的挑战。在房子的靠北墙根有一排炕,上面铺着羊毛毡子,整整齐齐码放着多床被褥;房子中间生了一个很大的火炉,炉膛里燃烧着牛粪和煤块,虽然温暖,但空气中杂有一股熟悉的异味。火炉上架着一口铁锅,锅里是热气腾腾的羊肉,低矮的房梁上还挂着半扇新鲜的羊肉。这样一来,房子里显得非常狭窄。就是这些看似简陋的东西,构成了牧区管理者管理牧区的基本要素。于是,一个个故事在这里诞生和流传,一炉炉火种在这里一代一代延续;一缕缕灯光在这里日复一日的洒向天际,成为牧民们心神安定的真主。牧民们把我们让到火炕上坐下,而他们则或站或坐围绕在我们的周围。
近距离接触牧民是平生第一次。他们的样子差不多。凛冽的山风削瘦他们的脸庞,陡峭的山崖拉长了他们的身躯;黑色的皮外衣,高腰皮靴,腰上的小刀,嘻皮士式的杂乱无章的长发,把他们凝固成“勇敢”和“彪悍”。
我们就坐不到十分钟,主人便把羊肉装盘端上来,把馕和馍馍端上来,把比羊肉更难得的青菜端上来。主人把最好的一块羊腿肉放到我的食碟里。他说,“李书记,山上,什么没有,羊肉您吃”。他而后又分别给每个客人挑选了最好的羊肉。在大家吃得饱饱地时候,主人手里拿着两个碗和一瓶白酒,他在一个碗里倒上小半碗酒递给我,另一只碗满满倒上, 高高地举起:“李书记,您,最尊贵的客人一个。您还是湖南来的领导,我们特别高兴,喝了这碗酒,祝您身体健康!”他话一说完,一仰脖子,一口就干完了。平常,我不太喝酒,在一些应酬中偶尔喝一点,往往是墙走我不走。但今天我看到的是热切的目光,看到的是民族兄弟的隆重礼节,看到的是粗糙得有些变形的手擎着的那一份深情,泪水在我的眼眶里滚动,我也豁出去壮烈一回,一仰脖子我也一口干了下去。大家看了都鼓起掌来。我也许是酒的作用,也许是惭愧,也许是深深的感动,我的脸通红了。相应着火炉里牛粪的燃烧的光芒,大家都传递着满脸平凡日子的温馨。就这两只碗,从我们手中传递到牧民手中,再从牧民手中传回到我们手中,一个个轮回,一声声笑语,不知不觉中一箱子白酒,全部化作大家脸上的红云。
检查工作的任务也是在交流中完成的,官样的文章在这里全然没有,但我们该传达的、该交待的、该掌握了解的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全部完成。
时钟已经指向下午五点。突然,在房子外“铮”的一声鸣响,有一位牧民坐在草地的石头上弹起了都它尔。他在轻轻的哼唱着维吾尔人的十二木卡姆。歌词的大意是:“有金光闪闪手饰的姑娘是娜汗,我日夜思想的姑娘是娜汗。不管她愿不愿意嫁给我,我的生命中已离不开娜汗。为了花儿一样美丽的娜汗,我宁愿让刺扎伤手指也不去抚摸她。为了我爱慕的娜汗,我几来几去吐鲁番”。我疑惑,大珠小珠落玉般的仙音怎会从这么粗大的手底流出?!他那如此低沉的哼唱,怎么能越过草地,越过小溪,越过静静聆听的人们和苍绿的山峦向天际飘远?
我很快就要离开这里返回县城了。西下的夕阳把排成排的牧民们塑雕成一组组活生生的雕像。阳光在他们的脸上涂上圣洁的光芒。在我们看来,这里或许偏僻,但这是夏日的牧场,这是丰收的大地;这里或许寂寞,但有谁拥有这么多白云和草地?这里或许日子很单调,但山风低语,羊儿的欢跳把生活装点;我们的来去或许是他们生活中难得的一次点缀与欢快,但他们依然在生活,在繁衍,他们祖祖辈辈在这里休养生息。我们的到访与离去,仍然只能是他们生活中一次浅浅的记忆,只有都它尔永远伴随在他们的身边。而牧民兄弟,已在我心坎上镌刻终生不能磨灭的印记。
(李旭 第三批援疆干部、鄯善县委副书记)